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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坦诚
  唐修衡又问:“怎样?”

 薇珑歉然道:“我不能答应。”前世答应过他不少事情,做到的屈指可数。今生若无十足的把握,就不会应允他任何事,微末小事也一样。

 唐修衡斟酌片刻,“唐府多找能工巧匠,全照你吩咐行事。到时若是清闲,能否答应?”

 “我想答应。”薇珑如实道,“只是,今尚不知明事,何况明年。家父远行在外,我在等他回来。明年家父若是还要出游,我要陪他同去。”

 “原来如此。”唐修衡语气愈发柔和,“那就明年再说?”

 薇珑对他一笑,“多谢侯爷体恤。”说着取出一张大红洒金帖子,“给太夫人的。”又拿起先前选出的图样,“侯爷不妨一同带回去,请太夫人过目。”

 “好。”唐修衡笑微微地凝视着薇珑,“那么,告辞。”

 薇珑略一思忖,“我送送侯爷。”

 唐修衡瞥一眼她纤弱的身形,“不必,天冷。”

 “不碍的。”

 唐修衡没再客套。

 涵秋取来一件湖色斗篷,给薇珑披上。

 缓步走在通往二门的路上,唐修衡道:“年节之前,王爷就能回到京城吧?”

 “不出意外的话,是这样。”

 “若是如此,王爷明年应该不会离京远行。”

 薇珑侧头看他,眼中有不解。

 唐修衡微笑,“郡主芳龄,并非秘辛。”

 “哦。”薇珑恍悟,低头抚了抚眉心。

 她与帝后膝下的柔嘉公主同一年六月出生,封号邵是皇帝亲封,名字薇珑是皇帝所取。

 帝后说起她,都是直唤名字,柔嘉公主与人说起她,则称黎郡主。宫里宫外的人品级有高有低,便都随着柔嘉称她为黎郡主。

 公主的年龄,自来不是秘辛。她与柔嘉自□□好,平南王府历代的根基又摆在那儿,没人会忘记她与柔嘉同龄这一点。

 父亲离家之前对她说过,在她生辰之前,一定赶回来,为她举办及笄礼。

 前世,父亲没能回来,是皇后为她在宫中设宴,举办了隆重的及笄礼。她自来不大在意这些,此刻真是将这一节忘到了脑后。

 唐修衡温声道:“明年我要建个别院,郡主若是不远行,别院之事,也想全权托给你打理。我在一旁观摩,学学造园的门道。”

 一件事还没完,他就又有了安排。薇珑笑了,“这类事,家父更在行。”

 “王爷做派与郡主不同。”

 像她一般挑剔的人,委实难寻。薇珑笑意更浓,“外人说我吹求疵,并非虚言。我那个做派,寻常人看着,会觉得不可理喻。”

 “可我不会,我认可。”

 薇珑停下脚步,言又止。

 唐修衡年少时就被称为奇才,是因天赋异禀:不论哪一门学问,但凡引起他的兴趣,自入门到精通,多说只需三两个月。

 建造园林亦是如此,他只需月余光景便能深谙其道。不然的话,前世让她动容的清心园,没可能建成。

 只是他情越来越清冷,感兴趣的事情越来越少。

 荷风、涵秋见薇珑神色间透着迟疑,忙悄然后退一段。

 薇珑此刻并没有需要下人回避的言语,只是心里在挣扎:

 她愿意随着他的步调顺其自然,但是,要不要让他知晓自己情中莫大的缺点?

 前世,是在两情相悦之后,他们奉旨合力建造行宫的时候,他真正领教到她偶尔会偏执、挑剔、反复到无以复加的缺点。

 那时他能接受,她总觉得,生情在先是最重要的原因。

 今生呢?

 冬日冷冽的风拂过面颊,让薇珑的头脑愈发清醒。

 她裹紧了斗篷,轻声道:“我说过,写字特别特别慢,其实不是。我是容不得自己眼中的一点点不足,一个笔画写不好,就要重头来过,不知要重来多少次。平这些琐事如此,修建园林亦如此。

 “小佛堂的事,家父的事只是原因之一,顾忌缺点让外人晓得是其二。别人不是亲人,看到只会觉得我不可理喻。

 “我不是只有建造园林时才吹求疵,更不是外人以为的处世随和,不知何时就会钻牛角尖、发脾气,管不住自己。

 “这样的人,侯爷还愿意来往么?”

 语毕,她转眼看着别处。

 应该及时把自己的缺点告诉他,却害怕又盼望听到他说“不”

 太矛盾。

 “自然愿意。”唐修衡语气柔和而诚挚,“人无完人。我年少时无法无天,如今只是看上去有所收敛,情算得孤僻、古怪——我是这样的人,来再登门,郡主愿意再相见么?”

 薇珑畔绽放出笑容,柔柔的酸酸的感触在心头翻涌。

 “嗯?”唐修衡对她笑着扬眉。

 薇珑颔首,轻声道:“愿意。”

 笑意直达唐修衡眼底。再相形往前走,他问她:“郡主平时喝哪种茶?”

 薇珑道:“喝六安瓜片的时候居多。侯爷呢?”说喜欢大红袍的话,不免让荷风、涵秋吃惊。

 “在家常喝大红袍。”离家在外的岁月,别说大红袍,很多时候手边连普通的武夷岩茶都没有。

 “这样说来,这两误打误撞,倒是投了侯爷的喜好。”薇珑明知故问,“茶可有不足之处?”荷风、涵秋烹茶的手艺很好,在前世,他都很满意。

 “十分可口。”

 “那就好。”

 寒风有些猛了,唐修衡停下脚步,“回去吧,天气太冷。”

 “嗯。”薇珑后退两步,“侯爷慢走。”

 唐修衡深凝了她一眼。衣饰素净,眉目婉然如画,宛若悠然绽放于寒风中的娇柔兰花。是生来就该被捧在掌心呵护、娇惯的女孩。他对她颔首一笑,转身离开。

 回房的路上,薇珑回想着前世与他相识之初的情形。

 前两次都是不期而遇。

 初遇是她到唐府赴宴那一。午后,唐二夫人见她与闺秀无话可说,便邀请她到二房去坐坐。

 路上遇到唐修衡,纯属巧合。他只是到建在内宅的书房找了几本要用的书。

 二夫人猝不及防看到他,竟然愣在了原地,有些胆怯的样子。

 薇珑记得自己也有片刻恍惚。

 园芳菲,他悠然走近,身着一袭家常深锦袍,俊美的容颜让潋滟的景失,沉郁内敛的气质让他与周遭一切隔离开来。

 捧着书籍的阿魏在他身边低声言语。

 他神色自若地上前来,拱手行礼,“在下唐修衡,见过黎郡主。”

 她连忙还礼,“问侯爷安。”

 二夫人回过神来,解释巧遇的原因。

 他与她寒暄两句,便去了外院。

 几后再遇,是在宫里。她与柔嘉公主在御花园游玩,皇帝与他一面赏花一面谈论朝政。

 她与柔嘉上前行礼的时候,皇帝把他引荐给了她们,说这就是绝无仅有的奇才唐修衡,后你们见到唐家的人,可不准端架子。

 柔嘉就笑,说早就偷偷看过唐侯爷的样子,只黎郡主不曾见过而已。

 她与唐修衡听了,相视一笑。

 之后,柔嘉对皇帝说,这两年看御花园哪儿都不顺眼,今当世的奇才、造园的后起之秀都在,不如让他们好生看看毛病出在哪儿。

 皇帝朗地笑,说这倒是跟朕想到一起去了。随后,唤柔嘉作伴下棋,命她和他在花园里转转,看看哪里需要修缮或是改建。

 宫里的一草一木,都有专人打理,何处动工,都要经过工部和钦天监。他们怎么可能真的挑毛病,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。但在游走期间,时时交谈几句,他问她造园相关事宜,她则问他易经里一些不懂之处。

 在那次之后,他隔三差五命人送来帖子,来平南王府见她。

 薇珑问过他,何时看中了自己。

 他说:如果我说是一见倾心,你会不会觉得我以貌取人?

 ·

 唐修衡离开平南王府之后,去了五军大都督府,料理完公务回府。

 他自十岁以后,住在外院的静虚斋。

 换了身家常的锦袍,刚要去内宅给太夫人请安,锦衣卫指挥使陆开林来了。

 陆开林今年二十三岁,样貌俊朗,气质清隽,不知情的见到他,都会以为是哪家的文弱贵公子。落座之后,他开门见山:“我是来差的。你前几说过的那件事,撒出人手去办了,这是手下的回信。”语毕,把一张字条交给唐修衡。

 唐修衡看了看,“辛苦。”

 “只一句辛苦可不行。”陆开林笑道,“回头跟你二弟、三弟说一声,绸缎生意加我一股。”

 “我家里在做绸缎生意?”

 陆开林横了唐修衡一眼,“少跟我装糊涂,唐家手足同心,你又是当家做主的人,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?”

 “换一个。”唐修衡笑了笑,“我手里有几桩进项不错的营生,明年你选一个,入干股。”

 陆开林双眼一亮,“那自然再好不过。你没骗我吧?”

 唐修衡失笑,“怎么会。”

 陆开林畔逸出愉悦的笑容,用下巴点了点那张字条,打趣道:“别说我不信你。就说这事儿,我看你就是太清闲了,不然怎么会管别人家的闲事?”

 “你也说了,太闲了。”唐修衡岔开话题,“在家吃还是去外面的酒楼?”

 “在家吃。”陆开林道,“要是能吃到伯母做的什锦面就好了。”他与唐修衡是发小,年少时住在唐家的日子比在家的时间还多。

 “好说。”唐修衡吩咐阿魏去内宅传话。以前不愿意让母亲下厨,觉得太辛苦,但是这几他发现,母亲很愿意下厨给他们做饭菜,以此为乐。

 “不用。”陆开林站起来,“我去给伯母请安,顺道再说几样很久没吃到的菜——今来不及准备,过两我再来蹭饭。”

 唐修衡笑着颔首,“行啊。”

 两个人一同去给太夫人请安,叙谈一阵子,又折回到静虚斋。

 太夫人很喜欢陆开林,下厨亲自做了他要吃的什锦面,又加了几道精致的小菜,末了唤人去酒窖给两人取出一坛陈年梨花白。

 陆开林酒足饭之后,活一只懒洋洋的大猫,在大炕上歪了一会儿,这才打道回府。

 唐修衡转到书房,亲手沏了一杯茶。

 太夫人与两个丫鬟踏着清幽的月前来,带了醒酒汤和几件衣物。

 阿魏径自将太夫人请到书房。

 太夫人进门后,看到长子盘膝坐在罗汉上,手里端着一杯茶,敛目沉思,神色柔和。

 她不自觉的逸出慈爱的笑容,“开林走了?”

 唐修衡回过神来,颔首一笑,“嗯,说过两再来。”说着放下茶盏,起身道,“天色已晚,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?”

 “担心开林喝醉,带了醒酒汤过来。”太夫人笑道,“这会儿瞧着倒是多虑了。”

 “他现在最怕喝酒误事,不敢贪杯。”唐修衡扶着母亲落座,“我去给您沏杯茶。”

 “好啊。”

 片刻后,一杯明前龙井送到太夫人手里。她喜喝这种茶,没想到长子还记得。啜了一口茶,她说道:“给你做了几件深衣、锦袍,还有两件大氅。明知道你不怕冷,看你穿的单薄,还是担心冻着。”

 “那我多穿些。”唐修衡把从平南王府带回的帖子和图样取来,让母亲过目。

 帖子上,薇珑为不能登门致歉,承诺过些时上门拜望,言辞诚挚,字迹优美灵动。赏心悦目。

 太夫人称赞几句,又看图样。因为有细致的注释,她一看就明白。

 唐修衡道:“还有些细枝末节要修改。”

 “还用改么?”太夫人笑道,“我真瞧不出个所以然,只觉得黎郡主做足了功夫。难为她了,这么细致周到。”

 唐修衡端起手边的茶杯,“太细致太周到,也不见得是好事。”她难为的是她自己。

 “话可不能这么说。”太夫人道,“别的事能马虎些,屋宇最该建的尽善尽美。谁盖房子都不是为着过几年就拆掉重建。我虽然不懂得个中门道,这个道理却是明白的。”又叮嘱道,“我还是那句话,这件事黎郡主怎么说你就怎么应下。虽然你能率领千军万马,但这种事你真比不得人家一个小姑娘。不相信的话,你就也去徐家看看。”

 唐修衡笑了,“您说的是。”

 太夫人见他这般好说话,不由多看了他两眼,心念数转,角弯成愉悦的弧度,做了个决定。

 随后,太夫人说起家里一些琐事,唐修衡不管庶务,也不大关心内宅的事,只是态度温和地聆听。

 他并不喝手里的茶,仿佛只愿意享受茶香萦绕的惬意。

 太夫人留意到这一点,展目看了看那杯茶。

 白瓷杯里,杏黄的茶汤清澈明亮,香气浓郁清

 不是他常喝的武夷岩茶。

 那是一杯六安瓜片。 PaoPAo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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